
(一)连接与规( guī)训——技术物体与双重约束( shù)


在《黑炮事件( jiàn)》中,恐怖来源于对技术物( wù)体的近距离直接凝视,正( zhèng)如打字机的声音构成了( le)影片的开场,我们首先看( kàn)到的是一个线条感的现( xiàn)代主义构图,一只手正在( zài)敲打打字机器,并将敲打( dǎ)的内容念了出来:“我公司( sī)于83年8月10日起接受调查黑( hēi)炮事件......”在下一个镜头中( zhōng),我们看到了这台打字机( jī)的全貌,这是一台飞利浦( pǔ)出产的PACT220型,近乎完美的工( gōng)业设计风格构成了几何( hé)形状的构图,暗示着影片( piàn)所处的城市空间,随后,它( tā)也将构成影片倒叙的主( zhǔ)体,镜头上移,影片的名称( chēng)和演职员表出现了......
但如( rú)果我们更换一个角度,那( nà)么则将窥见这两个镜头( tóu)的诡异之处,首先是叙述( shù)主体的状态,在这个镜头( tóu)之中,他的面孔没有出现( xiàn),但又因为这双灵活地在( zài)键盘上运动的手,而并非( fēi)缺席,这双手并不是布列( liè)松作品中,作为情欲与罪( zuì)恶主体的双手,而是逐渐( jiàn)成为一个规律运动的“物( wù)”,键盘的边界框定了它们( men)的活动领域,与其说打字( zì)机是身体的延展,不如说( shuō)双手是打字机的外设,黄( huáng)建新在这里捕捉到了一( yī)种肉身—机器混合物的诡( guǐ)异状态,打字机作为无差( chà)别工作的最小单位,承担( dān)着“连接”的功能,主体和客( kè)体连接,肉体与机器连接( jiē),成为了一个全新的巨大( dà)客体,后工业时代的到来( lái)促使半人马神话的消解( jiě),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 néng)成为机器的半人马。
但“连( lián)接”并非技术物体的唯一( yī)存在方式,在《黑炮事件》呈( chéng)现的现代(工业)城市空间( jiān)之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 zhǒng)听觉的张力,作为技术客( kè)体的“物”随时随地可能闯( chuǎng)入,在Hans抵达机场并与中国( guó)行政人员交流寒暄,并要( yào)求赵书信担任他的翻译( yì)之时,机场外的轰鸣声以( yǐ)及候机大厅的电子语音( yīn)随时都可能侵入人们的( de)谈话,阻挡着双方之间的( de)交流,危机已然在这里产( chǎn)生。
技术物体是人的症候( hòu),我们恐惧它们,但与此同( tóng)时,也将产生一种迷信,在( zài)中国,随着前一代人对于( yú)偶像与理想主义的清算( suàn),第五代导演,以及80年代的( de)知识分子已然成为了没( méi)有驱力的荒诞人,没有父( fù)亲的孩子,因而他们面临( lín)的一个自我诘问则在于( yú):我们从哪里寻得一个重( zhòng)启性质的驱力?又从哪里( lǐ)寻求到偶像。

答案在( zài)于时间,时间本身无法测( cè)量,因此它来自于心理绵( mián)延,实际运动等一系列内( nèi)在与外在的共同作用,但( dàn)是技术物体的出现却令( lìng)时间无处不在,从机械指( zhǐ)针所指向的数字,还有荧( yíng)光屏闪烁的单色电子数( shù)字,在影片结尾的一系列( liè)空镜头蒙太奇中,我们看( kàn)到了电线杆对于自然的( de)天空的重新分割,伴随着( zhe)时钟的声音,而这种蒙太( tài)奇也令画面成为了一台( tái)运转的机器。

时间作为一( yī)种规训/惩罚的力量不仅( jǐn)挑战了自然意义上的太( tài)阳,更是挑战,甚至重塑了( le)“人间的太阳”——意识形态,在( zài)那场窒息的“秘密会议”之( zhī)中,令人窒息的白色彻底( dǐ)篡夺了曾经红色的大他( tā)者地位,墙上高高悬挂的( de)并不是国徽或毛泽东的( de)偶像崇拜,而是巨大的机( jī)械钟表,它的规训甚至不( bù)需要数字,而是抽象的手( shǒu)势,暗示,白色是功能性的( de)颜色,也是实用主义的颜( yán)色正如同影片开场,在那( nà)台诡异的“人机混合体”之( zhī)后不久,匆忙的赵书信在( zài)邮电局不小心撞到了两( liǎng)个体形高大的人,一个身( shēn)着红色,而另一个身着白( bái)色,拦住赵书信的是一种( zhǒng)双重约束,而他则成为了( le)在两种意识形态夹缝中( zhōng)生存的知识分子。
(二)在雅努( nǔ)斯的窄门之下——知识分子( zi)的希腊意识

但80年代是一( yī)种过渡状态,连接着70年代( dài)的创伤和90年代的镜城,赵( zhào)书信在影片开场撞见的( de)双重约束随后合一化,成( chéng)为双面的雅努斯,一面朝( cháo)向过去的红色意识形态( tài),另一方面则朝向未来主( zhǔ)义的技术规训,而这两者( zhě)出自同一个主体,官僚主( zhǔ)义转化为了高技术力官( guān)僚,《黑炮事件》表面上看上( shàng)去是技术知识分子的反( fǎn)思,但实际上成为了人文( wén)知识分子的隐喻。
《黑炮事( shì)件》共包含着两个平行的( de)事件,但依托同样的结构( gòu)——“丢失”,“黑炮”的丢失与技术( shù)翻译职位的丢失,“黑炮”只( zhǐ)不过是一枚棋子,当汉斯( sī)拆开那枚棋子,我们发现( xiàn)里面实际上空无一物,棋( qí)盘上的文字是纯粹的能( néng)指符号,是知识分子引以( yǐ)为傲的,缺位的客体小a。
在( zài)《黑炮事件》的语境之中,“翻( fān)译”不再是同时期同样流( liú)行的普罗米修斯式译介( jiè),而是朝向理念世界的修( xiū)辞学(另外,从旅游翻译冯( féng)良才的一无是处,我们可( kě)以发现某种公众知识分( fēn)子的无用)无论是保守主( zhǔ)义的列奥·施特劳斯还是( shì)激进的萨特,福柯,它们的( de)区别在于对文本的选取( qǔ),而这些文本使他们可以( yǐ)通过一种“隐微书写”认出( chū)彼此,修辞学将是编码而( ér)非解码,知识分子最后的( de)希腊意识,但“赵书信们”的( de)矛盾在于,他们拥有着某( mǒu)种后理想主义的确信,“帝( dì)王师”的情结使他们渴望( wàng)被雅努斯性质的大他者( zhě)承认,并实现合谋,通过这( zhè)座窄门,《黑炮事件》的赵书( shū)信是一个失意的英雄,他( tā)无法实现某种拯救,但实( shí)际上,他们这一代知识分( fēn)子开始迅速集群化,产生( shēng)某种亟待被推翻的传统( tǒng)。
(三)黄建新,一个导( dǎo)演的自我献身

在《黑炮事( shì)件》之后,或者说在80年代之( zhī)后,舞台重新被商业(大众( zhòng))话语与主流(意识形态)进( jìn)驻,中国的知识分子面临( lín)着自身退场,并开始出现( xiàn)分流,他们的不同选择代( dài)表了对这部影片的不同( tóng)读解方向,在“后理想主义( yì)”与“隐微书写”的两个极限( xiàn)之间,偏向于前者的退回( huí)到柏拉图的洞穴之中,为( wèi)囚禁在洞中的人们生产( chǎn)幻觉虚影或可供崇拜的( de)偶像,而偏向于后者的,则( zé)转向文化上的赫尔墨斯( sī)主义,并在消解自身之后( hòu)抛弃历史身份,尝试与西( xī)方国家平等“分享”现代性( xìng),而非被观看的客体,例如( rú)我们在娄烨,刁亦男等某( mǒu)些第六代导演的作品中( zhōng)所看到的那样,《白日焰火( huǒ)》近乎消去了东北的地域( yù)特征而是去呈现一个纯( chún)粹的黑色电影,此外,《风中( zhōng)有朵雨做的云》中,历史只( zhǐ)不过提供了一个纯粹化( huà)的时间绵延,广东,香港,台( tái)湾三地不再承担政治含( hán)义,甚至社会事件也不过( guò)是舞台演出的人肉背景( jǐng),在这个宇宙之中,一切交( jiāo)由欲望,力比多主导而不( bù)是民族寓言。
《黑炮事件》中( zhōng),赵书信在教堂门口观望( wàng),黄建新也在此时陷入了( le)某种绝望之中,这种荒诞( dàn)在随后的《错位》之中达到( dào)了最高峰,然而,进入21世纪( jì),他投身入官方宏大历史( shǐ)叙事的书写之中,在宗教( jiào)皈依之中,非理性地无限( xiàn)弃绝永远是重要的,《黑炮( pào)事件》是一个契机,引导着( zhe)他的信仰一跃,我们不能( néng)武断地认为他“皈依”了主( zhǔ)流意识形态,而是在“弃绝( jué)”早期风格的行为之中,肯( kěn)定了某种超验他者的存( cún)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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